突然想起孩子来了。我就这么一个，是男孩儿。

我的理想本是一儿一女，且女大男小，结果如此一来，便把计划打乱了。

作为父亲，私心上都想要个女儿，觉得老的时候有人照顾，心里面踏实。男孩子亦必不可少，小事上虽不指望，但却有为父亲续命的功能，这一点也顶重要。

按普通说法，这是传统思想在作怪，于时代不合，可实况到底怎样，此唯有作着父亲的人才明白。

身为男子，必经两次蜕变，一是结婚，二是为人父。

婚是新婚，问题不大，好生过日子，三年五年的滋润还是有的。可一旦有了孩子，二人世界便要重建，每日醒来，大有天地初开之感。

孩子生于早春，二月里最普通的一个清晨。当时有念头闪在心里，便是自今日起，我就是有孩子的人了。

这念头使我惊喜，使我害怕，看身上穿的衣服都陌生，觉得自己忽然变成另外一个人。我推开门，想到马上就能看见孩子，心里竟非常慌乱。这是个怎样的孩子呢，我不知如何面对他。

孩子正睡着，裹在毯子里露着头，小嘴巴一嚅一嚅的，冒着些细微的泡沫。

说实话，孩子跟预想的不太一样，我原以为应是个皮肤雪白，眼睛又黑又亮，笑起来像天使的娃娃。

可再看看他，眼皮浮肿，眼缝如线，口鼻处生着褶皱，简直像个小老头。他躺在那儿，一动也不动，仿佛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。

刚出生的孩子，最大的本事便是哭。尿布湿了要哭，饿了要哭，以及原因不明的各种哭。白天还好，到了晚上，一声长似一声，哭得人很是烦躁。

坐月子是女人的苦差事，窝在床上不能下地，翻来覆去的只为有口奶水喂饱孩子。

我那时熬小米粥，煮挂面，炖鸡汤，照样忙得不亦乐乎。妻厌食，不怎么吃，好东西几乎便宜了我。半个月下来，我倒胖了些。

出了满月，孩子便逐渐显出可爱的样子。看我时的眼神有神了，也会笑了，他用小手握着我的一根手指，轻轻晃着，不舍得撒开，那力量虽是微弱，却一下子传到心里。

他睡着的时候，我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，那股淡淡的奶香很是神奇，不管多忙多累，只要凑过去一闻，便觉得心里静极了，踏实极了。

他的睫毛很长，贴伏在白净的脸蛋上，显得又黑又密，小嘴巴也好看，像鲫鱼的口唇向上嘟着，翘着，忍不住想亲上一口。

在医院领了《预防接种证》，之后的每个月都要带他打针，吃药。打一次，便在本子上画个勾，一年下来，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标记。

我只说，人比小动物难养极了，记得小时候在老家看绵羊下崽儿，眼见着小羊生下来，略挣扎几下，便能站起来，再挣扎几下，便能走路了。

小孩子就不行，从平卧到翻身，从手爬到坐起，不仅需要时间，更要他自己的努力。

孩子的脑袋一般都大，这固是聪明的所在，却也是个不小的累赘。学爬的时候，他要费力地举着脑袋，实在撑不住了，就把头垂一会儿，像个思考的哲学家。好不容易学会坐了，正在他乐得忘形时，却不防脑袋一坠，把他带翻个跟头。

天气好时，我会推他出去，孩子躺在童车上左瞅瞅，右瞧瞧，看看天，看看树，觉得一切都新奇。

他嘴里伊伊呀呀的，不停地发出些我听不懂的密语。我逗他，他便笑，我假装脸一沉，他马上变严肃，真的很好玩。

任何一对夫妻，一旦有了孩子，就会马上推翻父母那一套。若自己小时候挨过打，便发誓绝不打孩子，小时候什么东西没吃够，便可劲儿地给孩子吃，反正总会在心里立下宏愿，一定要做比父母更好的父母。

比如给孩子起名字，恨不得把字典翻烂了，既要求好听，又要求顺口，叫出来还要显得讲究。

我自认没什么学问，想了半天也不知所以，倒是我的姑姑做了主，大字不识几个的人，一口就把孩子的名字定下来。

现在想想，并无不妥，一个显得有学问的名字，只代表起名字的人有学问，与孩子倒没有直接的关系。

后来养育他的事，便不必细说了。不外乎送他上学，接他放学，从春天到冬天，从花落到花开，无非是雨里，风里，雪里，霜里，年复一年的重复罢了。

现在他大了，很长时间不回来一次，慢慢变得不再需要我了，这不免让人有点吃醋，有点失落，更有点想他。

龙应台曾这样写到：人生由淡淡的悲伤和淡淡的幸福组成，在小小的期待、偶尔的兴奋和沉默的失望中度过每一天，然后带着一种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“懂”，作最后的转身离开。

我们与孩子之间，我们与父母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？